复盘《哈尔滨一九四四》时,张黎导演给了超纲的惊喜输出
当吕中饰演的慈禧被换成那英的脸,5月最有意思的“梗”出现了。
抵抗洋人是叶赫那拉氏的宿命;“我要洋人死”;叶赫那拉是她的姓,对抗洋人是她的命……不论看不看《歌手2024》,这些密密麻麻的梗,你一定刷到过。
这张表情包,出自二十年前的热播剧《走向共和》。豆瓣超过10万人打出9.6分,导演是张黎。吕中在剧中饰演的慈禧太后,曾看得很多人牙痒痒。
张黎是不少观众心里中国最好的历史正剧导演。他的《大明王朝1566》是豆瓣最高分剧集:9.8分。
近年来,张黎开始向类型剧转向。2021年的《输赢》,2022年的《庭外》,以及刚刚收官的《哈尔滨一九四四》。但这些又不是纯粹的类型剧,不管拍什么类型,张黎总想加入一些对历史的思考,对历史尽可能恰如其分的表达。
张黎(右)和杨幂
《哈尔滨一九四四》是一部经历很坎坷的剧,开播以来,粉丝与黑粉乱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传播效果。当“玩梗”成为舆论的主流,一系列的现象就逐渐不可控了。但看完全剧,我确信,这是一部值得被重读的作品。
过去从没有一部谍战作品,从反封建复辟的角度写疆土的回归;也从没有一部作品,在1944这个时间点,将镜头对准东北地区“反满抗日”的过程。
1944年,绝望与恐慌席卷哈尔滨。汉奸和满清余孽都在想办法保全自己,终极目的只有一个:苟活。
前几日,《影视独舌》对话张黎,从《哈尔滨一九四四》聊起,他对谍战剧的想法,对类型剧的思考,作品存在的疏漏,以及那些剧中因时长问题最终没能留下的细节……张黎敞开心扉,坦诚输出。
目前,除了今年要开机的《烟花少年》,张黎还在积极筹备历史传奇剧《两京十五日》。剧本已经磨了一年多了,对谈前一日,已经拿到五集剧本,他坦承自己对剧本的要求是近乎苛刻的。
张黎说自己更对两类题材有兴趣,一类是有一定历史观表达的作品,另一类是战争片。他还喜欢迟子建的小说《伪满洲国》。
张黎最近比较喜欢的美剧是《黄石》,赞叹故事中折射的文明对抗。他也看了《雪豹》,觉得万玛才旦所表达的也是雪域高原信仰与现代都市文明的冲突。
他说,全世界的人类,都是靠文明的本质活着。再宏大的文明也要靠无数的涓涓细流组成。
下文,是导演张黎的讲述。
导演技术
这些年,我们老导演聊的比较多的是导演技术。
导演行当是有门槛的。大家总在谈主题、谈故事、谈演员,谈商业,鲜有人谈导演技术。影视行业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于创作无关的事,导演也是发声者,像导演的话语权问题、创作性受限制的问题。
但对导演来说,什么最重要?我们自己的手艺。
你干了这么多年,活儿有没有长进?大伙儿见面都不愿意聊这件事儿。更要命的是,西方导演、包括韩国在内的亚洲导演的专业技能这些年突飞猛进,我们的差距越来愈大。
大家既然都不接茬,整得我也挺尴尬,现在也不愿意提了。
《哈尔滨一九四四》
于是乎我们看到了很多作品中,很多导演连最基本的镜头叙事都不会,景别调度也不清晰,也就是谁说话切给谁,你说完他接着说,从头说到尾。
你连基本的技术都没有,就别聊创作。也别谈故事,别喷主题,导演首先得是个熟练工。
镜头语汇是一个年轻的语汇,它比文学、舞蹈、音乐语汇出现得都要晚,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你连词汇量都没有,怎么谈修辞?还敢出来用镜头给观众讲故事?
导演常用的一个词,叫景别,景别是什么?是叙事的口吻。你要讲个故事,是喊着说、喃喃地说,还是轻声细语亦或内心独白?为什么美剧让人舒服?因为它的景别、节奏、时间、空间、调度、运动,都是专业的。
在导演技术这一块,《漫长的季节》做得不错。导演不仅景别把控到位,时空节奏也挺好的,属于娓娓道来型。他的作品很适合目前的互联网荧屏。
王小枪老师学医科的,他的剧本你也知道,有很强的技术含量。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想做一部技术强度比较高的作品。再加上爱奇艺也支持,可谓是一拍即合。
复辟梦的破灭
做着做着就发现,它不仅仅是一个涉及敌、我、友的谍战类型剧,它更有很厚实的史实支撑。它讲的是1944年的时候,曾经的“鸡头”,一百万平方公里、几千万人,生生被割出去十三年以后怎么重新回到中国的故事。
这十三年中,国民党的民国政府在东北是没有存在感的。而共产党领导下的抗联和地下党从未停止过战斗,直至1945年彻底胜利。
谁是满?关雪、老金。关姓、金姓、常姓(常婶),都是满族的大姓。我们就和编剧一块商量,要把哈尔滨的历史氛围、独特的历史感写出来。
我们想讲明白,“东四省”(辽宁、吉林、黑龙江,以及旧热河省)是怎么回来的。不是回到当时的国民政府手里,而是回到了共产党手里。“遗老遗少”的复辟梦彻底破灭。这是贯穿始终的一条线。最后你发现,本质的内核不仅仅是信仰,更是一个夺回疆土的问题。
从导演角度来说,一个专业的谍战片,到最后呈现出一定的历史厚重感,本就是导演技术的一部分。
最后一集落在抚顺战犯集中营,就是对满清皇族亲贵复辟梦破碎的点题。这些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战犯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但是一个不杀,表现了执政党的自信和胸襟。
我们剧中设定关雪和卓武是平顶山惨案认识的,平顶山惨案是“九一八事变”后,侵华日军对中国进行的第一场针对无辜平民的大屠杀。日本人特别残忍,他们先用照相的名义把大家骗出来,然后开始杀人,杀了三千多人,埋了之后就在上面盖房子,地基都没有夯实,盖完房子之后请记者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这是关雪和卓武相识的前史依据,关雪和姨父老金之间借用了一点点川岛芳子的故事。
关雪去日本受训,胡彬是她受训时期的同学。老金呢,原来是哈尔滨特务科的科长,关雪回来之后,老金觉得她比自己更有能力,甘愿让贤,改任行政科长。行政科长是做什么的?管后勤、管钱。剧中有很多表现钱的镜头,他们一直在做跑的准备。第一步逃到新京(长春)找皇上(溥仪),如果找不到皇上,就去日本,但这个时候他们也并不信任日本人。
到最后关雪才知道,卓文不是救过自己的人,但他们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甚至希望卓文是共产党,这样可以“脚踏两只船”。而卓武此时早已是响当当的爱国反满抗日义士。
这些不在主线上,我们没用太多的篇幅去提及,可能有疏漏之处。当然,这也是导演技术不够娴熟的结果。
东北抗战长达十四年,其艰苦卓绝的程度是被低估了的。这样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能够通过《哈尔滨1944》这部作品被提及就很好了。
演员的神秘感
配角好演,主角不好演。主角很容易被人挑刺。配角为什么不易出问题?因为不精彩的部分都被剪掉了。前两天我还和一个专业人士聊天,他原来是教表演的。他对我说,你转告杨幂,这部戏演完之后,她可以做更大的梦了。
那些花絮我也有些想法。这个职业有自己的神秘感,用花絮把现场非表演内容的部分放出去,挺丢份的。
演员的神秘感非常重要。有个演员叫丹尼尔·戴-刘易斯,平时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过一段时间,就扔出一部新作品。
神秘感被破坏,观众就不信服了。我很难相信一个演员这边还在直播带货,那边又演一个悲痛的妈妈。
下文,是部分精彩问题对谈。
影视独舌(下文简称Q):印象中最早这个项目叫《没有我的城》?
张黎(下文简称A):我问过,他们语焉不详。可能是从关雪的角度来起的,她是局外人。后来之所以改名,还是觉得名字不商业。还想过用《层林尽染》,我预想中这部剧是东北大森林的感觉,太阳初升,树梢一点点被染红,宛如日照金山,但也不太商业。最终定了《哈尔滨一九四四》,比较写实,往历史感上靠吧。
Q:《哈尔滨一九四四》里,怎么一点雪景都没有?
A:其实一开始想拍雪景的,但确实雪不参与叙事。我们3月开机,9月杀青,这段时间也没下雪。后来尔滨火了,投资方特别愿意我们去补点雪景,我说算了,补太多空镜两头不占,反而干扰整体影像风格。
Q:剧中,卓文为了继续假扮卓武,追问他和关雪之前有没有发生亲密关系,这里感觉不像是一处闲笔?
A:这事很具体,两人如果睡过,卓文只能退出这次任务。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床笫之私,你再演这个男的是演不了的。现在观众只能在黑白闪回中看到一些亲密的皮肤接触,其实拍的比播出来的大胆。睡没睡过,不是八卦,更是生存问题。
我们本来还有个设计,是卓武问卓文,你跟她睡过没有?卓武最后悔的,是当年看着关雪被姨父领走,而无力阻止,他总觉得当年如果把她拉回来了,关雪不会变成后来那样,卓武是真爱关雪的。
Q:最后把关雪的弟弟关凯写死是出于什么考虑?
A:那个时代,很多青年是迷茫的,在大的历史动荡中,精神是幻灭的。
Q:《少帅》开始,您之前那种非常流动、侧重表现人物内心的影像风格就平实下来。这次在《哈尔滨1944》从15集出现哨长崔安平这个角色以后,当年看《圣天门口》时的感觉又回来了,为什么影像风格会出现这种变化?
A:《圣天门口》主要是淼叔(刘淼淼)拍,当时他做了一些影像实验。《圣天门口》不是炫技的问题,它是文学阶段未完成,只能用打乱时空的方式来进行叙事,最终导致观众的接受障碍。
Q:除非对历史、文学、戏剧知识有丰富的储备,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作品的表达,但这对于普通观众来讲门槛过高了。
A:你不能要求观众有这些知识和储备。这次小枪老师的剧本完成得非常好,他在文学阶段就已经确定了“后反劲”的叙事风格。这也为流动的影像风格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
Q:您是摄影出身,这几年行业流行一个现象,有很多摄影转做导演拍剧,您怎么看?
A:摄影师是一个技术专业,我有一个老观点,可能你们也听说过。
中国人是有机器崇拜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为什么司机地位那么高?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候,各电影厂灯光师话语权比导演大,这种趋势一直影响到上世纪90年代。哪怕到现在,大家对掌握机器的人,也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再加上我们传统的艺术形态是写意的,诗歌、绘画、戏曲,都是以虚代实,电影恰恰反过来,是以实代虚——焦点为实,影像逼真。
摄影师至少对景别的运动,有职业上的思维便利,他甚至比导演更懂镜头。镜头语汇本来是导演的“工具”,通过摄影来完成,但很多导演放弃了这个工具,有技能的人自然有发言权了。这个问题的本质还是导演技术的缺失。
从摄影转导演,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忘记摄影。这方面我做得并不好,现在还是痴迷于形、光、色。所以我对文本要求特别高,因为这是我的弱项。
Q:您这几年是不是对类型片更感兴趣一点?
A:我们这代人当时学电影的时候,没有这么细分。行业里也不会有人上来就问你,你这片子是什么类型的?但身为创作者,在大环境影响下,你不得不习惯于这个变化。从商业的角度来讲,影视作品就是商品,你无形中就被定位了。但我不管什么类型,总想加入一些对历史的思考,对历史尽可能恰如其分的表达。这可能是我们这代导演的一种通病。但大家先别急,我们也蹦跶不了几年了(笑)。
【文/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