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迫害那个“流浪大师”,以狂欢的方式
沈巍最近越来越红。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有要求合影直播的、有渴望拜师的、甚至有相亲求婚的。这位被不断冠以“流浪大师”名号的拾荒露宿者,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成为了如今互联网上近乎无人不知的“网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
沈巍最近越来越红。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有要求合影直播的、有渴望拜师的、甚至有相亲求婚的。
这位被不断冠以“流浪大师”名号的拾荒露宿者,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成为了如今互联网上近乎无人不知的“网红”。
来源:凤凰新闻《正面FACE》
一张又一张蜂拥的合影,一段又一段疯狂的短视频,大众无尽的狂欢,只让我们愈发直接地看到中国社会里一股暗潮涌动的“畸形”。
在我看来,恐怕再也没有能比这一张照片更足以说明最近中国社会的氛围的了。
一边是近日人称“沈大师”的流浪者沈巍,另一边是包围着沈巍先生、不断举着手机自拍直播的五位年轻貌美的“网红”(或者各路拍客);一边是大家口中的流浪汉,另一边则是五位渴望流量、渴望借此走红的女孩。
更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居然还有一位女士直接跑到沈巍面前,宣称要和他相亲结婚,而且还要直播整个过程。
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曾经看过关于他的那段小视频,当时我也觉得非常有趣,对他感到好奇,但很难想到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他已经成为人人口中的“流浪大师”。
在我看来,沈巍先生其实就是一个读书人,在这里我所指的意思是,他喜欢读书,而且依据他所读到的内容形成了一套对于生活和世界的想法,并且依据这样的想法忠实地生活着。我很尊敬这样的态度。
但是,他的走红却太过意外。他能红多久,这种“红”对他来说是否真的有价值有意义?至少目前,我看不到任何对他而言的意义。
1. 整个流浪群体都被社会视作是“不正常”
提到沈巍,让我想起来另一位曾经网络爆红的流浪者——“犀利哥”。
2010年的时候,犀利哥因为帅气的外型、独特的层叠穿搭而走红网络,之后还曾被房地产商邀请走秀。然而,经由一次媒体的专题报道,由于他被爆出患有轻微的精神疾病,他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最后一次听到犀利哥的消息已经是2016年,犀利哥的弟弟接受采访时说,哥哥已经又出走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弟弟并不认为哥哥是大家所说的“精神病患”,他相信哥哥只是看穿了世道,也许流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说到这,我们就碰到这样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了:到底“流浪”是不是一种我们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呢?
从沈巍的经验看来,那的确就是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但为什么我们常会有一种认知或者说误解,认为这些所谓的“街头流浪汉”都是患有精神问题的人呢?
我们一般看待街头露宿的人,往往持有两种态度:一种就是认为他一定是被生活所迫,被压迫到最底层了,所以被迫露宿街头。
另外一种,就是认为他是有选择地去露宿街头,而会作出这种选择通常都被视作是“不正常”的,所以这个人多半也是不正常的。
在一个更宽泛的意义下,整个流浪群体都常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因为在大众眼中,一个正常社会中的正常人生活应该是:1)有地方住,绝对不会选择流落街头、风餐露宿;2)有正经的工作,可以维持自己基本的生活,又或者有一个家人亲友的网络,多少能够资助他,不至于跌落出生活的“最低安全网”之外。
更普遍的,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通常都会有一套社会救助系统,即便一个人真的走到这一步,也会有一根“吊绳”将ta拦住,不至于让ta真的跌到街头的深渊里去。
但是这样的想法究竟立不立得住脚?今天,我更想谈一谈“流浪”这件事本身。
2. 对露宿街头者的误解,从来没有消减
首先,我个人一向不喜欢“流浪汉”这类字眼。究竟什么叫做“流浪”?流浪就指的是一个人每天居无定所吗?
实际上,大部分在城市里露宿街头的人,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行动空间,尤其安眠休憩的空间其实也是有定所,只不过这些定所并不是我们通常人意味中的房子、公寓,或者一个家。
他们只是选择睡在了街上而已,而且有着相对固定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下,我通常更喜欢用另一个词称呼他们,即“露宿者”。
第二,露宿者是不是一定没有固定工作?以前我们中国曾经有个名词叫“三无人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三无人员几乎是这些露宿者的代名词。什么叫做“三无”?第一,无合法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包括是否能合法居住在这个城里的居民证;第二,没有固定住所;第三,没有稳定收入。
但是,露宿者是不是一定没有稳定收入?
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其实全世界各地有很多露宿者,都有一定收入,而且这类收入并不一定像大众所认为的,只是乞讨。这些人常常也有一个相当正经的工作,只不过这份工作的收入并不一定很高而已。
还有一些人,尽管可能没有稳定收入,但是也会有自己的工作。在露宿者的情况下,他们在街上能够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
比如,英国有一份十分有名的在街头贩卖的杂志——《The Big Issue》,如果你去过伦敦街头,常会看到一群露宿者,身着一套特定的背心制服,手上捧着一大叠印刷相对比较粗糙的杂志,在街头贩卖。
而《The Big Issue》现在已经是一本红遍全球的杂志,全世界四大洲都有发行。也有中文版,是在台湾地区发行的,译作《大志》杂志。
这份《The Big Issue》其实和我们通常看到的杂志几乎一模一样,里面不仅包含各种各样社会政治议题,也有生活方式的讨论。而它最特别的地方是,它是由一个NGO组织,也是NPO组织承办的,也就是一个非牟利的基金会组织。
为什么基金会要办这样一份杂志?它希望通过招募这些露宿者帮忙售卖这份杂志,筹及的钱款除了基金会基本运作和杂志印刷之外,剩下的收益则全部交给这些露宿者,正是为了让他们能够通过这份杂志售卖工作获得一份合理的收入。
基金会甚至会提供各种各样的培训,教给露宿者各种售卖技巧,也有相应的行为准则。发展到后来,基金会还为这些英国的露宿者提供必要的健康服务、住房咨询、个人财务规划等等。
为什么会有住房咨询及个人财务规划这些援助呢?事实上,我们知道很多露宿街头的人并非自愿选择,比如英国这些年,露宿街头的人数不断攀升,创下新高,而这主要就是由于英国房价的飙升,让许多人无法承担高额的租金和房价。
而原本应该提供资助的英国政府,他们的社会援助安全网近年又不断缩减,无法为所有露宿者提供相应的资助。于是,就只能由基金会积极向那些想要有更加固定的居所以及健康收入的露宿者提供相应的帮助。
3. 对露宿者惯有的狭隘、典型的偏见,永远无法概括所有人的真实状况
在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些很有趣的例子,英国音乐剧最著名的一处演出剧院,叫做“女王陛下剧院”,如果你常去那看音乐剧演出,会注意到剧院门口有几位固定的露宿者。
而剧院也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白天观众前来观看演出的时候,他们也会自觉走开,晚上再回来休息。
后来有人发现,原来这些人其实都是音乐剧的发烧友,其中有位女孩甚至曾经学过这一行,但是找不到相应的工作,最后只好睡在街上。而且连睡都还要睡在女王陛下剧院门口,正是因为她太热爱音乐剧。
有时候她存够了钱,也会进剧院去看一出音乐剧。所以,即使这种情况下,她也还是拥有一个相当正常的生活。
而另一个有趣的例子,就是一位自我选择露宿街头的例子了。
有这样一个人,叫做大卫·福塞尔(David Fussell),他原来居住在英国伦敦以外的一个地区,由于不幸遭遇洪水爆发,冲坏了他家的房子,又负担不起修复费用,房子就被收走了。
悲惨的是,这时候他的双亲又不幸过世。福赛尔就想做些能让自己快乐的事。他想起来自己热爱电影,而且在种种不幸事故发生之前,他其实已经拍摄了一部极端低成本的恐怖题材影片,只不过后期还没完成。
于是他就带着影片素材,乘坐一趟单程火车来到了伦敦。他找到专门服务露宿者的服务中心,里面提供免费的图书馆和电脑等设备。
在国外,其实许多公共图书馆都会允许流浪、露宿者进入使用。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就被这所以学风自由反叛的学校震惊了,当时我震惊的地方就是发现,一个你一看就知道是露宿街头的人,堂而皇之地走进图书馆,但是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他就进去自己看书。其实,由于这些公共图书馆都是拿着国家公费或政府公办的学校,他们有义务开放给所有公民。
而福塞尔,不仅在图书馆里看书,还利用公共电脑设备剪辑好了自己的这部电影。电影名称叫做《MYSTIC DEMON KILLER》,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找来看看,是一部恶趣味的恐怖片,也可以称之一部典型的cult片。
David Henry Fussell
当这部电影上映后,居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注意到这部电影居然是一位露宿者自导自演、拍摄完成的影片。电影上映时,福塞尔已经52岁了,有采访者问他:过去几年你是故意露宿街头的吗?
他回答是的,他想省下租房的钱来完成这部电影,也想让自己更快乐一些,能让他快乐的事就是完成自己的电影梦。
如果观察全世界各地不同的流浪者、露宿者,你会意识到原来露宿街头的人其实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绝对不是我们用一种狭隘的、典型的偏见,能够笼统概括所有这些人。
这之中,可能有犀利哥这样的人物,有沈巍这样的人物,也有大卫·福塞尔这样的人物……他们选择在街上游走,也是出于种种不同的理由和原因。
有些是被迫无奈,没有其他办法;有些则是个人选择,把露宿当成一种生活方式。
4. 他们被挤压到一个窄小的社会角落,没有人看到,也不一定愿意被看到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关心香港露宿者的生存情况,还专门去观察他们的真实生活,写过文章探讨,也因此认识了一些露宿者。
他们之所以流落街头,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些人是因为房价太贵,或者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政府的廉租房也无法排上队,那种老式的笼屋条件又太过恶劣。
相比之下,在街上风餐露宿反倒成了一种自由自在、天地广阔的上乘选择。
当然,关于露宿者究竟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流落街头,这一点常常引起非常大的争论。
去年,英国的哈利王子与梅根举办大婚,婚礼就在皇室温莎城堡进行。当时温莎堡所在地区的一位英国保守党的领袖,给当地警政部门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里提到,温莎堡旁边的流浪汉、露宿者越来越多,这位保守党人士认为这不是一个健康的事情,尤其现在正在举办皇室婚礼,当全球电视机镜头都拍向温莎城堡,结果有这么多露宿者在这里,这难道不是给英国丢脸吗?所以这段期间,他要求警政部门把这些露宿者清理出去。
同时,这位议员还表示,这些露宿者流落在城堡外,根本不是由于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而是自愿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所以清理他们是具有正当理由的。
在他看来,这些人选择了露宿的生活方式,就好像代表着是选择了一种错误的、甚至是道德上有问题的生存方法。
可想而知,这封信件曝光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时很多人也对他口诛笔伐,纷纷表示许多人选择露宿街头是被迫的,根本不是自愿选择。
从这个案例,我们可以看出关于“露宿”这件事,如果说它完全是一种自我选择,可能就会忽略了露宿者真正面对的社会状况。
但是如果非要强调他们完全是非自愿的,则又会忽略了部分露宿者的确是自主意识下、或者有能力选择的情况下,做出这样自我选择的情况。
恐怕目前并没有可以完全一致,管理这些露宿者的办法。可是,或许我们可以再问另一个问题,对于露宿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需要管理呢?
中国过去曾经有一套制度叫做“收容遣送制度”,自2003年的“孙志刚案”之后就被废除了。
这套制度当时主要针对的就是刚才所说的所谓“三无人员”,简单来说,就是在街头路边碰到这些流浪者、露宿者、无家可归者,地方就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带到收容所,强制遣送回原籍。
这整套做法基本上没有任何社会福利或救助色彩,纯粹只是为了控制人流,维护我们的户籍制度。
目前这套办法被废除之后,现在施行另一套办法,就是《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从名字上看似乎更加人道了。
然而,对于露宿者来说,他们现在却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除了社会应该用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协助他们之外,很多时候还牵涉到我们具体的每一个人对于这些露宿者的看法和态度。
很多人对露宿者依然嗤之以鼻,甚至很自然地认为他们是有精神问题,甚至和各种罪恶可怕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他们往往才是各种罪恶发生时的首要受害者,因为他们在街头缺乏保护。
我亲眼见过许多露宿者,他们和我们所谓的正常社会实在没有太多交集。他们被挤到了一个极度狭小的社会角落里,没有人看到他们,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被看到。
而许多人在考虑的,并不是如何帮助他们,而是如何清理掉他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梁文道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