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晋三死于“无敌之人”?
日本当下更急迫、更现实的问题是“无敌之人”。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上周五,在奈良县立医科大学医院急救医学负责人福岛英贤尚未确认安倍晋三死亡的时候,舆论场就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在网上,你能听见各种声音:有人会感叹安倍的壮志未酬,有人会基于历史因素拍手成快;观点的对立,让不少人吵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给这位日本宪政史上任期最长的首相,来一个盖棺定论。
这种争论并不仅在国外,也在日本。在网上,一批日本人不但把安倍晋三视为一种邪恶力量的化身,甚至还跑到Twitter上,建了一个名为“山上徹也さんは英雄”的词条,意思是:
“山上徹也(刺杀安倍晋三的人)是英雄。”
虽然我们从书本里和旅程中瞥见的当代日本,是个处处讲究wabisabi的佛系国家,人人张口靠尼七哇,闭口抖走抖走,儒雅平和,和谐宁静。
但安倍晋三被刺杀后,BBS上那些像霉菌一样出现的中二少年漫画台词的叫骂,却为我们揭示出了一个游客视角之外的日本样貌:
“日本的英雄哟,谢谢你为我们杀了安倍。”
有人在东京增上寺为安倍晋三送葬抹泪,也有人在BBS里为他的死而赛博庆祝。
从大和西大寺第一声枪响开始,这场属于部分日本人的狂幻就已经开始——击倒安倍晋三的凶嫌已经成为了他们心中的义士、英雄。
无论是在5ch上还是Twitter上,大多数为安倍晋三之死庆祝的言论,都是匿名发布。虽然无法通过账户个人信息总结出这种念头的世代细节,但却可以通过Meme图来洞察到这种仇恨的缘由。
庆祝安倍死亡词条下,养老金政策是人们憎恶他的一个原因。
在日本连续两年下调养老金的发放数额、开启75岁退休养老金翻倍的鼓励政策下,安倍的养老金政策已经被一些日本民众视作“老年人清除计划”。
除了养老金政策引发仇恨以外,考据派反对者也爱从安倍晋三的外交政策入手,对他大加批判。
冲绳普天间机场的停用问题,是安倍在任期间引发日本民怨的重要问题,激进派人士因此把安倍晋三的政治家族视为卖国贼,号召日本民众从安倍手里夺回“神国日本”。
比外交政策、养老金政策引发不满更明显的,是人们对于安倍经济学的不满。
在安倍经济学拉高企业获利、股价、就业率和旅游收入的另一面,是不平等的加剧。
为了实现经济复苏的野望,安倍一直在缩减财政支出,但目标却选择了普通民众,持续延后年金发放年龄、两度下调贫困户津贴、拉高老人就医自付费比例……都引发了人们不满。
这个穷者越穷、富者越富的态势,很快转变为阶级战争的叙事。
在庆祝安倍遇刺的新闻里,人们重新翻出了在过劳死听证会上咧嘴大笑的安倍,把它视作是日本宪政史的耻辱,大加辱骂。
除了经济政策视角下的掠夺者、民族主义视角下的卖国贼,安倍晋三也因森友、加计学院风波,被视为国民经济的蛀虫。
与此同时,他还被指责为日本公民自由严重倒退的罪魁祸首,其中一项极为重要的证据是,根据无国界记者公布的2022年全球自由新闻指数,日本指数为G7中最低,世界排名第77。
东亚文化习惯为死人说好话,但安倍的反对者们并没有这种想法。
当人们用天诛、神罚来形容安倍晋三的死亡,用山上彻也万岁和减刑的呼声来称赞一个从后背开枪的凶嫌,甚至用希望之光、正义终将降临来形容这场当街发生的血案的时候,整件事就更显意味深长。
意味深长在那?
根据最新消息来看,山上彻也的杀人动机,并不是出于他们料想中的政治目的。互联网对他所犯恶行的夸赞,让整件事显得更加离奇、荒诞。
对于激进的网民来说,安倍晋三是一个符号,山上彻也一样。而这种对立,正是日本诸多社会问题杂揉出的残酷结果。
在媒体的报道中,山上彻也是一个温和的普通人,犯下血案,只是因为母亲愚蠢,信了教,被忽悠捐款捐到破产,毁了自己的美好家庭,也毁了山上彻也。
人们在嘲笑母亲愚蠢、愤怒宗教洗脑、悲哀山上可怜的同时,却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信仰,从来不是问题;但何以至此,却是一个重要问题。
在人们关注母亲信教无脑捐款的时候,有个重要的细节被媒体一笔带过了,那就是山上父亲的死亡。
山上彻也的父亲,从京都大学工学院毕业后,在奈良某家私企里担任土木工程工程师,主要工作内容是在全国各地跑隧道工程,做现场监督。
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日本虽然告别了经济高速增长期,但城市化仍处在加速阶段,山上的父亲在忙碌的工地期间通过相亲认识了山上的母亲,她是毕业于大阪市立大学生活科学部的才女,在奈良的一家建设公司上班,家境富裕。
婚后两人过起了走南闯北的生活,妻子跟着丈夫走,山上的父亲在这一时期走南闯北,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建设新日本。
从表面上看:丈夫有才,妻子家境殷实,这一家人简直就是昭和模范家庭的完美画面,但这种美好的想象,没过多久就幻灭了。
1981年,山上彻也作为次子出生在这个中产家庭。
在他刚出生的那1、2年,他父亲正在做一个大型隧道工程,需要在深山老林的封闭环境下,天天进行繁重的工作,没法回家。
这种工作强度是上世纪70、80年代日本的常态,“勤奋的工薪族”是经济繁荣时期世俗成功的典范:大家比着看谁能干,每周工作超60小时只是合格上班族的入门卷。在这种状况下,过劳问题开始逐渐显现。同时,过劳死与自杀问题也开始显现。
山上的父亲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天天酗酒,最终患上了抑郁症,而他的妻子在其母亲去世以后,也迷上了日本战后的时髦教会——実践倫理宏正会:为了参加早会,她每天早上五点出门祷告,留下无人看管的山上彻也大冬天光着屁股走出门哭着找妈妈。
山上的母亲寻求宗教的精神抚慰的做法,让她没时间照顾孩子,这也引发了家庭矛盾,据邻居回忆,当时山上的父母天天都在激烈争吵,丈夫对妻子疯狂的做法,很不满意。
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1984年12月,山上彻也的父亲从家附近的公寓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弟弟自杀不久,我跟他的妻子一起去警察局,她挺着大肚子看起来很无助……我弟弟一定是太辛苦,才去寻死吧。”山上彻也的伯父,对媒体这样回忆起了这个家庭的悲惨瞬间。
从某种意义而言,父亲的死像是时代留下的创面,但这个伤口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凝结,反而在日后变得愈发溃烂。
父亲自杀后1年,山上彻也4岁,他和5岁的哥哥与刚出生的妹妹,一起跟随母亲搬离了位于东大阪市内的老宅,寄居到了奈良祖父家,在亲属的帮助下开始新生活。
小学时代的山上彻也安静爱学习;他的哥哥爱运动,天天打棒球,是制霸小学的左手投手。在休息日,他们还会邀请小伙伴到家玩游戏机。
而山上妈妈呢,也会为孩子们准备果汁和点心;从表面来看,山上家这时似乎跟《哆啦A梦》里描绘的家庭没什么不同,就是个轻松和谐的正常家庭。
但一些细节却显示了这个家庭的古怪,据去过山上家的儿时玩伴回忆:
“虽然玩得很开心,但他们家还是有些奇怪……因为他们家的御守实在太多了,从玄关到客厅密密麻麻的一片,小时候看着就觉得很诡异。”
在失去母亲和丈夫之后,山上的母亲就沉浸在了宗教之中。她会把5000万日元的亡夫保险金捐赠给统一教会,也会每个季度花70万日元来一场先祖解怨式,抚慰亡魂,也抚慰自己。
很快,这一状况又出现了恶化。
哥哥在上小学的时候,患上了小儿癌,在开颅手术后,虽然成功控制了病情,但左眼失明。这次不幸,让山上的母亲成了疯狂的教徒,带着山上的哥哥去韩国统一教圣地加平参加了40天的修炼之旅。
在山上彻也母亲愈发沉迷宗教、不顾家庭、有钱就捐的情况下,很多家人选择不再通过资金直接帮助山上一家。
“她一拿到钱就捐,也不管孩子,我接到过很多次山上的电话,他们说家里没有东西吃了。”
山上彻也从这一时期出现了变化。
作为奈良重点校郡山高校的好学生,山上在旁人眼里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孩子,热爱篮球,举止礼貌,学习也不赖。
但到了高三,也就是1998年山上母亲开始疯狂变卖家产的时候,他的心态开始出现了变化,不去上学,变得抑郁,还去了两家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
在很多报道中,山上彻也被说是同志社大学的肄业生,但事实上,因为钱的问题,他就没有考虑过上大学。
1998年高中毕业后,山上彻也想过去做梦想职业消防员,但因为视力问题没能如愿。为此他退而求其次,选择考公,为此他的伯父还给他掏了75万日元让他报补习班。
但没过多久,他就选择了退学。并在2002年8月加入了海上自卫队。这一时期,他的性格出现了变化,同袍对他的评价是:精通数学,但不善体育,性格阴郁,而且还因为老猥琐打量女同事,而被讨厌。
性格变化也影响了他的军旅之路,由于跟上司发生冲突,他没能进入军校,还被赶下了军舰,发配到了江田岛第一术科学校的传达室,干邮件分发的杂事。
事业不顺加上母亲在2002年宣布破产的消息,让山上彻也深陷绝望,2005年情人节,他先是把自己买的保险受益人改为自己身患重病的哥哥,然后又找广岛消费贷公司借了80万日元去酒吧街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决定喝汽油和酒精自杀。
在被救下后,人们发现他留下的遗书上,写满了对统一教会和母亲的恨意以及对未来的无望。
在退伍后,山上彻也的哥哥因不看忍受借钱治病的压力而选择自杀。他最在乎的家人死了,在贫穷的折磨下,山上也曾试图通过努力回归正常生活,挣扎出一个人形。
他在奈良市的一间只有10来平米廉价公寓里,考取了二级财务顾问和宅地建筑交易主任的资格证,也作为劳务派遣员工辗转了很多公司,他沉默不语地工作,就像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一样。
故事最终结局,是这个绝望之人在挣扎未果之后,在封闭的环境下不断自我确认,最终把对宗教团体的恨意转变为一场震惊世界的谋杀。
不论命运如何悲惨,这都不该是山上彻也当街谋杀的理由,而之所以一些日本人会激进地把他奉为英雄,是因为现实问题太严重了:
在90年代金融灾难之后,日本就进入了“失去的三十年”经济低迷最显著的表现,或许就是停滞的工资。
在30年间年收入增长报表里,别的国家的平均年收入走势都在昂扬向上,只有日本是一个平面。在30年间,中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了近40倍增长,但日本人的工资却是鲜有波动。
其中缘由,自然可以用成熟社会来简单概括。但更细节的问题是,经历过金融跳楼机时代的日本公司更愿意将利润转化为内部存款来冲抵风险,这样做的好处是公司抗风险提升了,但坏处就是不涨工资,没分配就没增长:
人们兜里钱不涨,消费也就跟不上,消费跟不上,生产就萎靡,一来二去,整个国家都丧了。
失去的三十年就像一场慢性病,由它引发的经济低迷、阶级固化引发的种种社会问题,让上一代人看不见希望,也让现在的日本年轻人看不见希望。
专家把日本年轻人称为“生活在绝望国家里的幸福年轻人”意思是,尽管当下日本年轻人在物质条件堪称幸福,但未来却是一片灰暗:老龄化拉低社会福利、劳动力短缺带来竞争力下降、终身雇佣一去不返。
当这些困难变成“不会变得更好”的世代命题,负面情绪转化为对政客和时局的愤怒,是一个必然结果和选项。
正因此,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提出了新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想。
该构想的大概意思就是经济大幅成长的果实,不能被一小部分的人独占,必须以提升每一个人薪资的方式,让大家都能确实感受到经济成长。
“我会直接面对劳资双方代表,促使薪资调涨。”在一次记者会上,他这样说道。
新资本主义构想,是来自执政者的一场自救,而民众也有自己的思考。
去年NHK报道了一个新闻,面对疫情与经济下滑,反思资本主义的《人类世的<资本论>》成了销售30万册的畅销书;而其它在“制度上找出路”主题的书,也逐渐成为民众关注的书目。
与此同时,人们也用选票把更能代表自己呼声的政治素人送进了参议院,《大逃杀》里的肌肉男扮演者,山本太郎和他的“令和新选组”就是一个例子。
不过,政治构想在未来会不会实现,或许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因为日本当下更急迫、更现实的问题是“无敌之人”。
所谓无敌之人,是日本2ch创立者西村博之在网上创造的词汇——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失去一切、已没有任何可以输的一切后,就会变得无敌,为所欲为,包括报复这个“让他失去一切的社会”。
讲道理,山上彻也不是日本的第一个“无敌之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因为:
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必须融合在时代的痛苦和欢乐里,而时代的痛苦和欢乐,也一定会被糅合进个人的痛苦和欢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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