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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韩国邪教,为何能害死安倍?

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NetSmell 出品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为什么我们的媒体不敢提那个名字?”

 

安倍晋三遇刺后不久,日本网友开始质疑一个问题。

 

事发当天,《每日新闻》援引枪手山上彻也供述,称袭击安倍是因为“憎恨某宗教团体”,此后公众最渴求事件细节的三天里,各大报社都沿用相同表达,没再给出增量信息。

 

但网友发现,枪击案第二天,网络上就开始流传“某宗教团体是统一教会”的小道消息。同时,《费加罗报》等外国媒体直接在报道中使用了“统一教会”的名字。

 

 《费加罗报》7月9日报道中,已然出现“统一教会”字样

三天后,该教会长公开承认教会与事件有关,彻底坐实传言,也把日本媒体架到了舆论的火堆上:

 

明明最早得到消息,为什么你们对“统一教会”的名字始终讳莫如深?

 

实际上,空白的不止是当下,还有过去的几十年。

 

在安倍事件发生前,统一教几乎已经被日本主流社会忘得一干二净。

 

日本参议员、前宗教记者有有田芳生曾经问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你了解统一教多少?”

 

年轻的记者们面面相觑——他们什么也不了解。

 

“1992年后,主流媒体对统一教的报道是‘空白的30年’。”

 

统一教究竟是什么样的教会,让主流媒体如此讳莫如深?一度与奥姆真理教齐名的它,为何不仅没有被管制,反而在隐秘中兴盛至今?

 

山上彻也告诉警方,选择安倍做为目标,是因为刺杀安倍比刺杀统一教教首简单,2019年,他尝试刺杀统一教教首失败,但2022年7月8日他成功了。

 

盛夏蝉鸣中,两声沉闷的枪响,安倍晋三倒地。在他倒下的身后,伴随数不清的疑问,统一教显露形迹,走进公众视野。

 

 

统一教在日本,可谓外来新兴宗教。

 

因为教义脱胎自基督教,本就有别于本土神道教,起源地还在韩国。

 

1954年,统一教由朝鲜流亡农民文鲜明在韩国首尔创建,全称“世界基督教统一神灵协会”(2015年在日更名“世界和平统一家庭联合会”)。

 

草创期看起来就像随时会倒闭的邪教地摊,今天已经成长为一个横跨政经、分支机构遍布全球的巨大宗教组织。

 

从声称AR-15步枪是法器的美国“世界和平统一圣殿”,到宣传贞洁与传统家庭观的“世界和平女性联合”,都是统一教会演化出的次级组织。

  

不过要说发展,统一教还是在日本发展得最好。

 

自从1959年,第一个传教士偷渡进入日本,这片八百万神国上,统一教迅速生根发芽。

 

九十年代,日本统一教信众达到56万人,已经大大超过韩国总部的30万人,成为主要信众来源。

 

据统一教原干部副岛嘉和爆料,七十年代,日本信徒向韩国总部输送了超过2000亿日元(约合人民币97.6亿元),几乎以一国之力,撑起了统一教在全球的发展。

 

统一教原二把手:日本捐款支撑起了文鲜明的全球活动

 

抛开日常的早祈祷晚汇报不说,统一教主要就干两件事:结婚和搞钱。

 

结婚是最猎奇的,也是目前各路媒体介绍统一教时报道最多的。简单来说,就是互不相识的男女信徒,在教主举办的祝福仪式上,被随机配对组成夫妇,并且原地结婚。

 

这可不是过家家,一但接受祝福,就算你发现对象是个哥斯拉,也必须成婚,而且不得离婚,否则就是背叛了教义,“今后会变得不幸”。

 

之所以说猎奇,不仅因为稀里糊涂的配对方式,还因为每次祝福仪式都搞得声势浩大。几万名新人同时身着婚纱和西服,满坑满谷蔚为壮观。

 

祝福后,新郎新娘还要互相用粗大木棍狠击臀部三下,表示打掉放荡的原罪,名之“荡减棒”

 

荡减棒必须用足力气,谁打轻了,旁边的监督人就立刻要求补上一棒,三棒过去,新郎新娘瘸着腿各回男女宿舍,就算礼成。

 

1992年,因为著名的偶像歌手樱田淳子、原奥运体操选手山崎浩子参加,不少日本媒体现场报道了统一教集体结婚的场面,当时记者回忆道:

 

“偌大的体育场里,满眼都是洁白的婚纱,压迫感扑面而来。接连有新娘因为酷暑而晕倒,但她们身边的新郎没有理会,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教主,聆听教主演讲。”

 

搞钱这件事的离谱程度,比起集体婚礼也是不遑多让。

 

统一教信徒入会必修课:带货。

 

他们需要以各种手段,把教会派发的宗教商品以远超实物价值的高价兜售出去。教主亲笔签名圣书3000万日元一册、高丽人参液4800万日元一组、释迦塔5000万日元、多宝塔1亿日元。

 

为统一教受害者提供帮助的律师:教主亲笔签名版圣书3000万日元一册

 

先不说一个源自基督教的教派,贩卖佛塔的合理性,单说这定价就让人不由得感叹,天界恐怕比冥界的通货膨胀还严重。

 

有人挨家挨户敲门向普通人兜售,有人通过算命、看相一类的神秘学手段,半哄半吓地卖给下级教徒。

 

这种带货方式学名“灵感商法”,不少人因为它卖房卖地、倾家荡产,在日本可谓臭名昭著。

  

不过灵感商法搞钱还是麻烦了点,另一种方式更简单直接——献金。

 

献金就像纳税,日常有“月例献金”、“礼拜献金”、“不记名献金”,每逢举行宗教仪式,还要缴“祝福献金”“感谢献金”“先祖解怨献金”。

 

最离谱的是,还有人交过“熊猫献金”,因为教主文鲜明准备在中国筹办一个汽车工厂。

 

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简直比中世纪的宫廷税务官还要让人应接不暇。

 

山上彻也母亲陆续向教会缴纳了超过1亿日元献金,是优质信徒

 

以在金钱社会里泡大的朴素思维来看,这种献金教规无异于拎着脖领子把人往门外赶。

 

安排我结婚可以,打发我去卖货也忍了,但要我白白捐钱,凭什么呢?

 

这个问题,统一教已经被问了几十年,他们的解释是:要你捐钱不是压榨你,而是在拯救你。

 

至于为啥夺我钱财还说是在拯救我,那就要从统一教最基本的教义讲起。

 

统一教的教义脱胎于基督教,但做为新兴宗教,又做了不少符合现代传教需求的改变。

 

简单来说,就是把高深复杂的教义无限简化,解释得通俗易懂,就像3分钟看完一场电影,随便听两场讲座就可以说“我懂了”。

 

 

人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会有罪恶的欲望?

 

统一教教典《原理讲论》重新阐释创世纪的故事说,因为神创造亚当夏娃,撒旦引诱夏娃偷食禁果堕落,夏娃堕落后连累亚当,导致人类成为上帝与撒旦争夺的战场。

 

你的恶念来自撒旦,你的痛苦是因为想回归神的怀抱,却无法逃离撒旦。只有赎罪才能得救。赎罪就是向救世主奉献一切,接受救世主的净化。

 

那么这位活生生的新救世主是谁呢?

 

自然就是统一教创立者文鲜明先生了。

 

文鲜明与妻子韩鹤子

 

关于文教主是如何亲力亲为,用圣体帮女教徒驱魔,世面上有很多传闻。只是难以确证,此处暂且按下不论。

 

但他自打在40岁的年纪上,与17岁的信徒韩鹤子成婚后,一共生下了13个孩子,也是十分努力了。

 

由他主持的集体结婚祝福仪式,就是这种努力的外化延伸。

  

说回到献金问题,为什么统一教说,要你钱财就是在拯救你呢?

 

因为自失乐园后,人类就是上帝与撒旦争夺的战场。人世是撒旦的主场,人间种种恶念和欲望都是撒旦的化身,而其中,人类执念最深的莫过于金钱,所以金钱是撒旦最好的栖身之地。

 

要战胜撒旦,就要把金钱交给神国,由圣洁的救世主来管理和净化,这样才能避免被魔鬼侵袭。

 

再说明白点,就是普通人受不住金钱这魔鬼,最好全交给我,由圣人我来替你承受这份苦难。

 

很难想象,一个韩国传来的宗教,能在战后日本大受欢迎。

 

要知道,做为曾经战胜并殖民朝鲜半岛多年的国家,日本人那时候打心眼里看不起韩国和朝鲜。

 

那时候,“朝鲜人”甚至是个骂人词汇,要是有人跟你说“你是朝鲜人吗!”,那就是在骂你傻缺。

 

统一教不仅是韩国宗教,它还摆明了说,我们瞧不起日本。

 

教主文鲜明在语录著作《文鲜明先生御言选集》中说,日本是有战争罪的夏娃国,韩国是亚当国:

 

“应该让夏娃国日本,成为亚当国韩国的殖民地”。

 

“是时候让天皇与文鲜明的子孙通婚了。”

 

“要让日本天皇匍匐在文鲜明脚下!”

 

因为历史深处的战争仇恨,统一教故意置日本信徒于二等公民的位置。

 

教义说,日本犯有战争罪,所以是有原罪的夏娃国,日本人天生就比亚当国的韩国人罪孽更深。

 

虽然政府层面始终没有给出正式道歉,但对于一些日本人来说,反战和对战争历史感到歉疚的情绪确实存在

 

因此,同样是献金,参加祝福仪式,韩国人只需要缴纳14万日元,日本人则要交140万日元。

 

在集体结婚祝福仪式上,为日本信徒匹配韩国对象,也被视为一种表扬和奖赏,只有优秀的日本信徒才能获得这一殊荣。

 

很多日本女信徒都期盼能匹配到一个韩国丈夫以获得救赎,但她们不知道,在韩国农村,这件事完全是另一种宣传口径。

 

北海道大学教授樱井秀义和关西学院大学非常勤讲师中西寻子,在长年跟踪调查后发现,韩国相对贫困的农村,流传着奇怪的标语:

 

“信统一教的话,就能和日本人结婚哟!”

 

“纯洁的结婚、真正的结婚。”

 

这是当地教会用来招徕本地男性信众的广告,说得简单直接——你来就给你发老婆。

 

这不是一句谎话,樱井发现,7000名通过祝福仪式嫁到韩国的日本女信徒中,有60%都被分配到了韩国农村地区。

 

当一位女信徒,从首尔坐了整整4个小时巴士,到达结婚对象的老家时,一句话立刻浮上心头:

 

“我的人生完蛋了。”

 

为讨老婆加入统一教的韩国丈夫,大多游手好闲,因此婚后日本女信徒不得不一边照料家务,一边养家糊口。

 

同时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她们被丈夫家暴、乡里排挤,有些韩国丈夫还把日本妻子当做人质,要挟妻子的亲人寄送大量钱物,如果不听从,就以虐打妻子做为报复。

嫁到韩国的日本女性,有人因为特别符合传统女德,获得韩国当地颁发的“孝妇奖”

 

统一教在日本壮大的时期,恰好与日本狂飙突进的高速经济发展期重叠,此时的日本富裕得就像一块肥油,随便抹一把,就是满手油水。

 

通过在日本的敛财活动,统一教攒下大批基业。

 

七八十年代,统一教陆续创办碰瓷《华盛顿邮报》的《华盛顿时报》、收购美国老牌通讯社“合众国际社”,开设捕鱼和鱼类加工公司,进军参茶、机床、医疗和军火制造领域,并在全球各地买下诸多地产。

 

文鲜明一家也移居美国,生活奢靡无度。

 

虽然没有具体官方数据,但根据《华盛顿邮报》八十年代的报道,当时统一教年收入可达上亿美元,全球地产价值保守估计超过20亿美元。

 

统一教全球主要产业简图

 

与之相对的是,同一时期,很多日本信众被吸纳进统一教产业,成为廉价劳动力。

 

一位曾在统一教旗下报社工作的日本编辑回忆,当时每月薪水只有5万日元,尚不及便利店打工者收入的一半,而且没有保险、没有国民年金,基本就是纯纯的为爱发电。

 

无数信徒家庭因为需索无度的献金要求破产,还有很多人为了教主的大业,不惜借贷,背上了巨额债务。

 

根据援助统一教受害者的“全国灵感商法对策律师联络会”(全国律联)数据,从1987年律联成立至2021年,34年间,律联共收到3万4537件咨询,受害金额超过1237亿日元。

 

枪手山上彻也的母亲,卖掉祖宅和家中建筑公司,10年捐款超过1亿日元,最终破产,正是这些受害者的其中一员。

 

统一教在日各产业年营业额统计

 

看到这里你想必已经皱起眉头,和我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这样一个不尊重日本人、名声不佳、聚敛无度的韩国宗教,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日本信徒?

 

莫非岛国人民有非同寻常的斯德哥尔摩情节?

 

在通常的媒体叙事里,这件事被解释为,因为统一教有高明的洗脑技巧,他们会通过精神控制的手段操纵意志不坚定、文化水平不高的社会弱者。

 

洗脑手段包括隔离、重复、精神管理、睡眠管理、诅咒暗示。

 

就像传销组织,把潜在信徒拉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强制他们重复教义、彻夜诵读经典并写感想文进行忏悔,在他们极度困倦的时刻乘虚而入,暗示如果不加入就会遭到恐怖的诅咒。

 

律师纪藤正树讲解他所经手的案件中,受害人如何被洗脑和精神控制

 

但金泽大学教授、出身东京大学的仲正昌树认为,这完全不足以真正解释清楚问题。

 

结合自己在统一教会11年的信教经历,仲正指出,大多数人太小看了统一教信徒的理智与自主思考能力。

 

“统一教徒也是正常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理性和质疑能力,跟你没有分别。”

 

“在局外人看来,那些吃糠咽菜的信徒生活很痛苦,但对他们来说,这或许反而是脱离痛苦的方法。如果不能感受到收获与回报,谁会愿意一直做同一件事呢?”

 

抛开局外人指点江山的傲慢,关掉聚光灯,把统一教背后更加深邃而广袤的时代背景纳入考量,另一些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浮上水面。

 

岛薗进在《由救赎到灵性︰当代日本的大众宗教运动》指出,1970年代,日本经济腾飞后,稳定发展的黄金时期,正是新兴宗教团体盛行之时。

 

不只是统一教会,创价学会、幸福科学教等现在活跃在日本政坛的诸多宗教都在这一时期获得了巨大的发展。

 

通常我们认为,人类会因为对现实痛苦绝望而转向宗教,寻求灵性的慰藉,但七十年代日本新兴宗教盛行的原因,更像16世纪时的宗教改革。

 

 日本目前流行的新兴宗教

 

骤然掌握财富的一批人,不再满足于由专业宗教人士支配的传统宗教,他们希望像掌握财富一样,把更多的宗教权利握在自己手中。

 

这一时期发展的新兴宗教都有一个明确的特征,他们的管理结构偏于扁平化,除了教首外,没有牧师、僧侣一样世袭专职的宗教职务,举行宗教仪式、担当教内职务的权利完全下放给普通信众。

 

即使是强调教主个人崇拜的统一教也不例外。

 

在美国,曾有青年问文鲜明:“您是救世主吗?”

 

文鲜明回答:“我是的,你也是的,我们一起拯救这个世界。”

 

与此同时,经济高速发展期,日本人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灵肉脱节。

 

用修仙小说来做比喻,就是吃了太多大补药,功力增长飞快,心境跟不上去。

 

很多人虽然获得了远超原本阶层的财富和地位,但总觉得好日子来得太突兀,没着没落的,就像飘在半空中一般充满不安。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不安,而统一教对每一种人都安排了一套打法,直击七寸。

 

针对大学男生,他们派出年轻女信徒传教,并称之为“夏娃部队”。夏娃部队不可以太漂亮,因为怕引发男女问题,但也不可以太不漂亮,丑姑娘吸引不到男学生的注意。

 

针对家庭主妇,他们在街头组织免费算命、看相,用因果报应和福祸理论吸引信徒。

 

针对公司职员,他们伪装成做调查问卷,以填写问卷为借口,邀请路人到教会观看宣传影片。

 

记者暗访统一教传教现场:传教时不提统一教的名字

 

对于不安者的抚慰,让统一教充满魅力。

 

它笼络住的,不只是我们通常印象里的弱者、掉队者,还有很多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

 

比如顶级名校的大学生。

 

七十年代末,统一教下属大学组织“原理研究会”,有1000多名成员,其中名校生云集,仅东京大学就有50多人。

 

能够考入东大的学生,不可谓不聪明,他们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成功者,就像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一样未来可期,为何这样的东大生也会痴迷宗教呢?

 

仲正昌树回答:因为我们是应试教育填鸭出的学习机器,我们是“小镇做题家”。

 

仲正自述,从小因为腿疾,他一直被同龄人嘲笑和瞧不起,唯有学习是拿得出手的本事,通过闷头苦学一路考进东大。

 

但进入东大后,仲正发现自己除了学习一无所能,而学习这项从小仰赖的技能,也即将伴随学生生涯的结束而失效。

 

深处天才恣睢的同学间,感到深深的自卑,他对前途与自我能力都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恰在此时,统一教出现在他面前,被学长以“探讨宗教与科学关系”的名义带去统一教集会后他发现:

 

“这里的人不会嫌弃你说话笨拙、行为古怪,他们会认真倾听,即使只是做出认真的样子来,也是很珍贵的。”

 

仲正昌树:脱离统一教后,有一段时间,我一直陷入自我否定中

 

在统一教会,仲正找到了“同伴”,找到了很多抱有同样痛苦的人。他从“神魔相争”的教义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解释——你嫉妒别人、你感到自卑都不是你自己的错,而是因为你的身体里住着撒旦。

 

解决之道也很明显:不需要打坐,不需要苦修,只要信奉统一教,缴纳献金,就可以赎罪,获得永远的解脱和幸福。

 

大学生父母对孩子被洗脑深感无奈

 

相比于历史悠久到令人望而生畏的传统宗教,统一教这份宗教快餐营养不大,但方便快捷,一口上头,在日本人民渴求宗教抚慰的年代,吸引到不少食客。

 

与此同时,另一股更庞大的政治运动浪潮把更多人推向统一教的怀抱。

 

在仲正昌树的回忆里,八十年代的东京大学,几乎是完全属于左翼学生运动团体的。

 

本校驹场校区,每个宿舍就是一个左翼学生据点,狂热到近乎宗教迷狂的氛围裹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有人狂热,自然也就有人反感。但在如日中天的学运浪潮中,零星的反对意见被冲击得溃不成军。

  

一位前统一教徒说道:“与其说我是信奉统一教,不如说我是因为讨厌学运,才被推到统一教那边去的。”

 

左翼运动反对者、对生活抱有疑问者、不合群的社会边缘人士,他们是时代的碎屑,而统一教把他们粘合在了一起。

 

日语里,“屑”是脏话,发音kuzu,说人kuzu,就是说人像垃圾、碎屑、尘埃一样不值一提。

 

但被统一教统一在一起的碎屑,却变成了足以左右社会主流的强大力量。

 

1981年,文鲜明因为涉嫌税收欺诈和妨碍司法公正,在美国被判处18个月的监禁。

 

1997年,“统一教”被中国定性为邪教。

 

 

因为“集体结婚”和“灵感商法”,统一教负面新闻缠身,按理说,早该和奥姆真理教一样被关进铁笼,但它不仅没有被管控,反而成为多国政客的坐上嘉宾。

 

文章的开头我们提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日本几大报社,在报道中对“统一教会”讳莫如深?

 

答案很简单,因为不敢。

 

一方面是因为,谁招惹了统一教,谁就会被穷追猛打。

 

1986年,《朝日新闻》报道揭露统一教与日本议员存在大量幕后交易,第二天,报社的电话就被投诉者打爆了,连隔壁的医院都被连累到断线。

 

事后记者得知,统一教会给教徒派发了任务,几点到几点由哪几个人拨打投诉电话,都排好了班。

 

当时《朝日新闻》的报道:统一教会“国会秘书军团”在图谋什么?

 

另一方面是因为,安倍刺杀事件发生时,距离7月10日参议院选举投票日,还有三天。

 

深知统一教与政界联系的各大报社害怕,一旦“统一教会”名字见报,会对选举产生极大冲击。

 

几天前,有田芳生在一档早间新闻中透露,1995年,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后,警察厅一位高级干部对他说:

 

“奥姆之后,下一个该被整治的,就是统一教会了。”

 

十年后,当他询问这名干部为何食言时,干部回答:

 

“是政治的力量。”

 

有田芳生

 

安倍事件后,稍微了解一点历史的人立刻站出来说,是安倍外祖父、前首相岸信介把统一教引进了日本,安倍被害,属于自业自得。

 

但他们不知道,统一教与政界的联系,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紧密与深厚得多。

 

“亚洲出现了一位伟大的领导者,他的名字是文鲜明。”

 

1974年,日本前首相福田纠夫在一场晚宴上对满场来宾说道。

 

他不是唯一一位赞颂过文鲜明的人。

 

福田纠夫当日演讲:“文鲜明说,你们是神的孩子……这令我感到激励。”

 

文鲜明曾经在水门事件中公开登报为尼克松说好话,让尼克松大为感念。也曾在柏林墙倒塌后,飞往苏联与戈尔巴乔夫恳谈。

 

他的合照影集里,有里根、小布什、特朗普等各国政要。

在韩国,统一教不叫统一教,而叫“统一财团”。

 

它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宗教团体,而是横跨政经两界的巨大利益集团。

 

在日本,第一位有据可查的、与统一教亲厚的大人物,确实是岸信介。

 

他执政的1957-1960年,正是统一教进入日本的早期发展时期。

 

证明岸信介与统一教关系的材料有很多,包括文鲜明的讲话——“我们有3名女孩被派去和岸信介交朋友,她们不论晴雨都会造访岸信介的办公室,笑意融融”。

 

左:岸信介在涩谷区南平台的宅邸、右:涩谷区南平台时代的统一教总部,二者曾经是邻居

 

不止是岸信介,安倍父亲、前外相安倍晋太郎也和统一教关系匪浅。

 

他曾经给自民党国会议员推荐统一教徒做秘书,还邀请很多议员参加统一教的座谈会。

 

到安倍晋三这一代,二者已经是常来常往。

 

2021年9月,他在统一教相关UPF组织举办的大型集会上发表视频主旨演讲说:

 

“我很荣幸获得这次发言的机会。有感于诸位迄今为止,对于解决世界各地纷争,特别是面向朝鲜半岛和平统一所做出的努力,我要向以韩鹤子会长为首的UPF的各位致敬。”

 

2012年文鲜明去世后,遗孀韩鹤子力压子女,继任为新一代教主。

 

安倍在向她表达敬意后,还多次感谢她在促进家庭和谐方面做出的努力。

 

因统一教而家庭破裂的枪手山上彻也,正是看过这段演讲后对他萌生杀意。

 

韩鹤子

 

不过如果你以为,统一教和日本政治的联系,仅限于安倍家族,那就大意了。

 

安倍刺杀事件发酵后,长期追踪统一教的自由记者铃木eight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汇总与统一教有瓜葛的议员数据发现,国会248名议员中,至少有上百人与统一教会有可以证实的关联。

 

有人出席统一教关联组织集会并发表讲话。

 

有人以党支部的名义给统一教关联组织缴纳会费。

 

没有政治基础的年轻议员,更是积极参加统一教举办的各种聚会,力图在教会面前混个脸熟。

 

当然,现在这些议员都在忙不迭地删除和统一教有关的社交平台内容。

 

在日本,宗教团体参政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国民集体对选举冷感的时势下,宗教团体稳定的票源对议员来说至关重要。

 

党派政治背后的创价学会、幸福科学教…都是极有影响力的新兴宗教团体。

 

议员找宗教团体支持不算丢人,但像统一教这样劣迹累累的就另当别论了。

 

很多政坛大佬都接受过统一教关联组织的捐款

 

不过,统一教能提供的条件,实在非常诱人。

 

也许有人会疑惑,当下日本统一教会只有不到6万名信众,这么少的人数,值得政客讨好吗?

 

6万人只是表面上登录在教会的正式会员,未登录的预备役会员和统一教14个关联组织会员,是一个更加庞大的数字。

 

第4届安倍内阁成员与宗教团体的关联

 

更重要的是,统一教会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教会,更是反左翼团体的坚固同盟。

 

1968年,左翼文化在日本开始风行,统一教会联合国会笹川良一等人,创办“胜共联合”,集结了一大批对共产主义抱有反感的年轻人。

 

虽然“胜共联合”是统一教会创办,但联合中大部分人并非教徒,他们都是因为共同的政治理念集结在一起,故而也成为了保守主义自民党的重要票仓。

 

1990年参与胜共联合的议员名单,不乏我们熟悉的名字

 

一方面是强大稳定的票源,另一方面,统一教会精心侍奉议员。

 

每年,他们举行特定研讨会,从全国信徒中选取身高164cm以上、面容姣好、会英语对话的姑娘,经过几周的特别培训后,分派给各个统一教支持的议员,为他们无偿担任秘书,帮助他们工作和赢得竞选。

 

在选战紧张的白热化阶段,统一教会给每个议员派发10-20名信徒打下手,不仅完全免费,而且经验丰富、工作热情。

 

有田芳生:本届选举中,统一教依旧在提供免费的信徒,帮助议员竞选

 

根据全国律联调查,数名在本选区民调岌岌可危的自民党议员,都因为统一教会的出手保住了席位。

 

这些秘书中的很多人,后来也成为了地方议员。

 

在这些议员有意无意的支持与庇护下,统一教隐入暗面,在空白的30年里,成为日本政界心照不宣的一股强大势力,

 

但潜入水面之下,不代表统一教不再疯狂敛财。

 

它给社会带来的创伤仍在持续,而山上彻也就是这创伤中的一员。

 

安倍事件后的记者会见中,统一教会长声称,2009年以后,教会不再与山上彻也的母亲联系,并且陆续返还了之前1亿元捐赠中的5000万日元。

 

不过据山上伯父证言,询问借住家中的山上母亲后,山上母亲回答:“还有有在捐款的,只是现在我不太能赚钱,所以额度上……”

 

实际上,统一教返还的5000万日元,早已被山上母亲重新捐回教会,去年1月开始,教会和山上母亲的交流越来越频繁。

 

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山上彻也开始在职场表现暴躁,行为失常,最终在5月份辞退了工作。

 

 

在他的社交账号中,写满做为“宗教二代”的痛苦与无奈。

 

如果说宗教一代是自己的选择,那么做为一代子女的宗教二代就像是二手烟受害者。

 

他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没办法左右父母的意志,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在宗教迷狂中把家庭导向破碎,同时承受贫穷与债务的苦痛。

 

很多二代从小被强迫信教、参与集体婚礼,嫁给从不相识并且会家暴的丈夫。她们不敢向周围人倾诉,因为一旦说出自家是统一教徒,就会遭受异样的眼光。

 

 

宗教二代存在于社会之上,却没人有闲心聆听他们的痛苦,法律上,统一教是有首相背书的合法宗教,媒体上,有能力报道的人不愿招惹麻烦。

 

山上彻也出发刺杀安倍前,在寄给另一位宗教二代受害者的信中写道:

 

“在我人生与人格形成的阶段,所接触到的都是亲人对子女和家庭毫无顾忌的欺骗和恶性,我们无力阻止,最终只有无止境的冲突和崩坏。”

 

寒冬腊月,体弱多病的哥哥找妈妈要钱吃药,妈妈只回了一句:“啰嗦什么!”

 

家里经常一粒米也没有,兄妹三人只得厚着脸皮上伯父家蹭饭。

 

当山上在海上自卫队自杀,企图用保险费给生病的哥哥和妹妹换一线生机时,母亲正在韩国修行,得知他自杀未遂,母亲没有回来,甚至没有半句关心。

 

山上最后寄出的信件

 

“允许这种认为该把自己和金钱全部奉献给某个现世神的人类存在,允许这样团体存在的社会,可谓‘人类的耻辱’。”

 

山上一面切齿痛恨着不负责任的母亲,一面又珍惜地捧起母亲曾经给予的每一点爱意。

 

他在推特上回忆,“有时外祖父会一气之下,说要我收拾行李回乡下,这时候是母亲站出来保护了我。”

 

他想要痛恨自己的母亲,可那毕竟是母亲,于是最后恨意只能聚集在统一教会身上。

 

他认真盘算杀死文鲜明一家每个人的利弊。

 文鲜明一家现在四分五裂天各一方,我不可能一次性把他们都杀掉。

 

虽然从现实层面来说,杀死一个韩鹤子,也算让他们家死了一个人。

 

但如果杀死韩鹤子和女儿,这家中长期被她们压制的3男和7男大概会很开心吧。

 

或者他们会夺权,重新组建教会,这绝不是我所愿看到的。

 

2021年5月18日,他接连写下8条仇恨统一教会的言论:

 

“统一教会和纳粹没有两样。”

 

“宗教二代的痛苦?大家都会觉得很无聊吧,只有出现个宗教二代把父母杀掉的新闻,‘统一教会’这几个字才有可能出现在大家眼中吧!”

 

7月5日,他写道:

 

“这个国家的政府,从没有一次是为人民的幸福而存在的。政府从来没有理解过,强大的政府是为了弱小的人民而工作的。”

 

12月8日,他写道:

 

“安倍政府支配的世界一片虚无。大家除了表象,什么也不关心,最后能幸存的只有榨取和不知廉耻。”

  

2022年1月22日,他转推《悲惨世界》开场曲中穷苦被压迫者的劳动号子:

 

“今天从早上起来,一直在听,感觉日本也会发生革命的吧。”

 

look down, look down, don’t look’em in the eye,look down, look down, you’re here until you die.

 

6月24日,他转推了一篇名为《京阿尼纵火事件3年后》的文章,文章回顾了纵火者前半生的家庭悲剧。

 

6月27日,他摘录了一段文字:

 

“迄今为止的他已死去了。现在所有的,只是充满厌世的、路边石块一样的存在。石头一动不动,直到心底的恸哭冲破云霄。”

 

7月的枪击行动已经进入倒计时。

在最后寄出的信件中,他写道:

 

因为不能彻底消灭文鲜明一家,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影响力最大的安倍开刀。

 

“我已急不可耐想要开枪了,急到就像喉咙里要伸出手来。”

 

2022年7月8日,奈良车站前,枪声响起,天下哗然。

 

喉咙里伸出的那只手,终于发出了沉默已久的声音,人们也终于重新想起30年前那个被遗忘的问题:

 

“这样的统一教会,为什么还没有被取缔?”

 

山上彻也不是第一个发声的宗教二代,但他是30年来第一个被全日本听见的。

 

在他之后,多个统一教会宗教二代账号在twitter注册成立,他们说道:

 

“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山上彻也的推特账号,叫做“slient hill 333”,取自游戏《寂静岭3》。

 

《寂静岭3》讲述的是一个被母亲奉献给邪教的小女孩,血腥的复仇故事。

 

游戏的结尾,小女孩亲手摧毁了母亲奉献一生的邪教、并屠戮了不过是只肉虫的“神明”。

 

而在山上彻也故事的结尾,他的母亲道歉道:

 

“对不起,因为我的原因,给教会添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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