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推荐影片：《瞬息全宇宙》

2022年不是才过去5个月么，怎么来的“年度推荐”？这是因为整个世界的电影业开工不足，即便是这部多元宇宙题材的《瞬息全宇宙》，许多场景的拍摄都不能保证所有成员在场，需要开着Zoom大家在线讨论和执行。更不用说是特效，据说是几个人在一间房子里绞尽脑汁完成。电影业即便在今年下半年全面复工，大量影片估计也要到明年才有机会上映。

即便考虑到开工不足，《瞬息全宇宙》也堪称年度电影，和其它年度电影相比毫不逊色。距离《剪刀手爱德华》、《阿甘正传》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又一次看到一部如此古怪、有趣、独特、充满恶趣味和想象力，但是又不乏温情的电影，而且还是一部“科幻”喜剧。

所以我完全无视豆瓣评分8.1，毫不犹豫直接给了五颗星—看到这里你其实已经可以走了，今天是周五，你摸鱼也是摸，你下载电影也是摸，但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周末之夜。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找资源呢？难不成是在等电影引进影院开放？

无论你看过没看过《瞬息全宇宙》，我都建议你再去看另外两部片子作为补充。一部是李安导演的《喜宴》，一部是今敏导演的《千年女优》。看过《瞬息宇宙》之后，我觉得它受到上述两部影片的影响极大。讲述一个华人的故事，大概一定要有阖家团圆的时刻，和在这个时刻下的暗流汹涌。而讲述一个韶华已逝的女性故事，那么让她在现实与银幕，真实与虚幻之间不断穿梭，就能很好地表现那些细腻而微妙的情感，和无法言说的感受。

不看也没什么，这不是课外指定阅读教材，不过是看一部电影而已。只是说，我认为如果你也能去看看另外那两部优秀电影，可能会拓宽你的视野，丰富你的感受。尤其是对文艺创作者或者文艺青年而言，相信也会得到许多创作上的启发。比如说我就很喜欢《千年女优》，也琢磨过中国能有哪一个女演员能够出演一部中国版的故事，找谁才能同时拥有银幕上和现实生活中的两重精彩人生？《瞬息全宇宙》告诉我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象力，有想象力你去找一位普通中年大妈来写她的人生故事都行，观众都会买账。

我知道，许多人只肯给《瞬息全宇宙》最多三颗星。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部大杂烩电影。其中有太多主题：父女关系、移民生活、夫妻关系、母女关系、华人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中年危机、自我实现、追求梦想、青春期问题少女、自我和解等等等等，然后用非常癫狂急速的喜剧方式加以演绎。所以他们觉得这是一份炒杂碎，是一份拼盘，是一部2小时15分的巨型小品。缺乏他们所喜爱的单一主题深度挖掘，以及不可缺少的思想深度。

但我不那么看，我认为所有的杂烩部分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章法，但其实都统摄在同一主题之下，那就是女性的处境和女性的成长。多元宇宙，或者说平行宇宙一直是个科幻概念，但是在《瞬息全宇宙》中，这种设定却带着一种淡淡哀伤的现实主义气质—任何一位女性，从小姑娘的时代开始，每走一步都会带来许多新的选择，而这每一步大多不是出于自我的意愿，而是被他人推着、挤着、赶着、催促着、诱惑着走。在无数多种可能性中，她本可以是歌手、厨师、明星、功夫高手…….但是最后却落入了最为庸常的那个世界，深深地卡在了无边的琐碎日常事务之中—因为人人都需要她：丈夫、子女、父母、员工……

所以，多元宇宙的这个设定非常巧妙。它释放了电影和观众的想象力：一位移民美国的华人中年妇女，勉强支撑着一家洗衣店，精疲力竭地应付着如同巨峰倾颓而下一般的麻烦和压力，如果可以让这一切暂停，让她在一瞬之间遍历所有可能的人生，感受到不同人生中的精彩和自己可以实现的不同自我，那么，这对于此时此刻的人生她会有什么新的看法？有什么新的行动？以及，在那么一个极度令人不满和无望的琐碎人生之中，她有那么多对比之后，又如何寻获内心的安宁？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己与生活，与他人，与自我的和解？

我在观看的过程中，除了强烈地感觉到它是一部女性电影，也感觉它是一部难得一见的佛教电影。以至于忍不住一边看一边念诵：我能深入于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

《瞬息全宇宙》是个好故事，故事的皮相无论多么恶搞破碎杂烩都不重要，正如许多影评人所津津乐道的存在主义哲学讨论也不重要，那就是烧黄鱼盘子边上的雕花萝卜，提拉米苏上面的那一层可可粉。重要的是它的故事核，在皮相下面它有一个非常好的内核—给一个一切全无可能的人以所有的可能性，事情将会如何？

事情就会变成我们可以用一种全新的角度，去看待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矛盾，一切麻烦，去重新思考我们的态度，我们的判断，以及我们的行动。是因为我们认为一切没可能，所以把自己陷在绝无可能之中，关在自己观念的四面墙之后。一念见三世，再回到当下，因为所见所知，就可以立即破墙得解脱。为什么我坚持认为它是年度电影？因为此时此刻世界正处于疫情流行的第三年，面对所有人的无力感，无望感，电影本身给出了这个时代需要的一个答案。它响应了时代的呼唤，做出了自己的解答，因而也有特别抚慰人心的力量。在喜剧电影的癫狂迷乱和天马行空之后，我看见了一颗慈悲的心，和极为严肃庄重的创作态度。

我相信这部片子会有极强的话题性，只要没被这个倒霉的译名劝退，误以为是一部硬核科幻电影的话，看过之后会让人难以忘怀，而且忍不住去思索。相比之下，台湾的译名看来粗鄙不堪，但是语意双关，而且符合影片的气质：《她妈的多元宇宙》。

最后，我还想赞美一下导演。两位导演当初拍摄的《瑞士军刀男人》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风格同样的古怪、有趣、恶搞、天马行空。这一次的《她妈的多元宇宙》，更是把他们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应该非常热爱电影，否则不会像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里一样，关注到那么多细节，花费那么多的心思。比如说国税局女士在手腕上贴着绑带，等到她在热狗手宇宙中出现，必须用脚弹钢琴的时候，绑带却换到了她的脚踝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个人也建议你留神看一下开头5分钟。描述琐碎庸常乏味精疲力竭的日常生活，两位导演是如何用镜头进行处理的：一般的导演会走马观花地拍摄一系列破碎的镜头，去表示忙，表示累，表示琐碎，角色很烦，观众看了更烦。然而，《她妈的多元宇宙》在一开头就吸引了我—

杨紫琼在每一个镜头的初始位置都在画面正中，为无数的杂物所包围，看上去是极为乏味的对称构图。但是随后她就开始不断因为各种事各种人，从画面正中被拉走拖走拽走，直奔对方去救火。这时候镜头跟着她的动作向各个方向延伸，给人的感觉极为流畅。然后她又艰难地回到画面正中，很快再度被拖曳而去，如此不断重复。这种像是猴皮筋一样的处理方式，无需台词讲解，也能够直观地说明杨紫琼扮演角色的处境和个人性格。他们的镜头，我觉得比我打字的手还要灵巧—

那些打两星，甚至一星的人，那些以思考深度不足，哲学讨论展开不够为由批评的人，你们不亏心么？讲句难听话，如果思考深度当真远高于自己，那么自己其实是无法觉察到这种深度的。哎，又造口业，罪过罪过。当年的我，不也是这样鬼憎神厌嘴贱牙利的文艺青年么？